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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杏花如梦作梅花》 作家：王世颖

第一章此润伤心别国逢

穿过一重重浓稠的玄色，远方仿佛有了光，星星落落细碎迷离的，在一派黑暗中飘浮着、飘摇着，大略鬼火一般。

褚仁逐渐睁开眼睛，发现我方伏卧在一辆马车之中，乌黑的车篷罩在头上，周围浅浅地富有着药香。褚仁直起身子，昂首望去，只见车外是两个东说念主，一长一幼，一立一跪。立着的长辈手抓藤条，一下一下，鞭笞着跪着的少年。

那长辈头戴黄冠，身着朱衣，交领右衽，因侧着身子，面目看不分明。跪着的少年穿沉静月白衫子，向前伏着身，低着头，由背及腰至臀，划出一条优好意思的弧线，那耀倡导月白色，在暗夜的烘托下，似乎浅浅地发着清光。

耳畔只可听到藤条挥动的风声，和少年遏制的喘气声，却莫得一点呼痛呻吟。虽是鞭笞，但那涓滴不乱的节律和安静的姿态，看上去倒不像是科罚，更像是一种典礼。两个东说念主被篝火的光笼罩着，升腾的热气微微诬陷了他们的体态，一切都迷离得像是隔岸的蜃景。

天上一轮朔月，却阴晦得莫得什么光，周围远山从树的影子黑压压一派。全国像是一张噬东说念主巨口，那些影子即是杂乱的獠牙，远远的，还飘摇着几处青白色的鬼火，显得鬼气森森。那少年一声低微的呻吟，将褚仁的眼力又拉回到了他身上，只见他微微抬起了头，脸白得像蟾光，少量朱唇，红得像火，额上细巧的汗珠微微反射着火光，把一张清俊的脸烘托出几分妖媚的气味。跟着少年抬起的头颈，死后那一条乌油油的辫子，蛇雷同划过少年的脊背，垂到褚仁视野所及的这一侧来。

褚仁心中更是疑忌，那长辈身穿汉装，这少年的大辫，又分明是清朝装璜，今夕何夕？这里是什么方位？他们，又是什么东说念主？

“目前是哪一年？”话一出口，褚仁惊觉我方的声息绝顶稚嫩，这才想起回看我方，发现我方竟是八九岁孩童样貌。褚仁一时有些朦拢，竟愣住了。

那两个东说念主听到褚仁的声息，停了手，皆皆转偏激来。“你醒了？！”那长辈的声息带着惊喜。

褚仁这才看清那长辈的样貌，三四十岁的年级，清瘦的一张脸，蓄着须，眉眼和那少年有七八分相似。

褚仁点点头，又问说念：“目前是哪一年？”那长辈和少年对视了一眼，却都不答话。

褚仁心中有些奇怪，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回复的吗？看着远方飘忽的鬼火，褚仁心中一缩，竟生出些畏俱来。莫非，这里是孤魂野鬼的飘浮之地？不同期代的阴魂尽皆网罗于此？我方，也照旧成了一缕孤魂？褚仁驾驭看了看，又大着胆子问说念：“目前是清朝？照旧明朝？”声息都有几分胆怯了。

这个问题，又似乎触到了那两东说念主的隐衷。那长辈举头望向明月，低低概叹了一声。

那少年昂首看了一眼长辈的脸色，轻声说说念：“弘光元年……”昂首见褚仁皱着眉头，不明地望着我方，又续说念，“亦然顺治二年……”说完又偷眼去觑那长辈，见长辈莫得什么暗示，便轻轻透了连气儿，低下了头。

褚仁长出了连气儿，定了定神，那么……我方是穿越到了清初？褚仁肃静记忆着失去知道之前的情状：那幅傅山的草书，在水汽中氤氲成一派糊涂的墨色，将我方深深地吮吸着，包裹着，似乎要将我方融成一缕墨，一笔飞白……蓦的，褚仁心头灵光一闪，高声叫说念：“难说念你是傅山？！”

那少年微微张着嘴巴，呆呆地看向长辈。那长辈一怔，蹙起眉头，盯视着褚仁问说念：“你是什么东说念主？”

褚仁并不睬会他的问话，又看向那少年，说说念：“那你一定是傅眉*了？”

那少年眉毛一挑，一脸的惊讶，随即又确实不成察觉的，微微翘起了嘴角，点了点头。

“我是傅山*。你是谁？怎会认得我？”傅山又问说念。褚仁脑子飞速地转着，回忆着穿越之前的情状……高考罢了，收获也下来了，和预期的差未几，既不高，也不低。闲着无事，褚仁便托叔叔帮衬，找了一份暑期责任：在一家小拍卖行打工。褚仁从小就学习书道，心爱历史和文体，但高中却因为父亲的公司是作念机械外贸的，选了理科。这份责任褚仁很心爱，像是和我方少年时的怜爱作念终末诀别似的惊奇着。

那天是一个暑期小拍的预展，只消字画和磁杂两个小厅。褚仁沉静黑西装，负入辖下手，平直地站在字画厅的一角。身旁宏大的加湿器突突地冒着幽微的水雾。驾驭，是此次拍卖的字画当中估价最高的一幅：明末清初著名书道家傅山的草书。顶天随即的大尺幅，纵横轩敞，磅礴不羁的声势，看上去就是那么赏心顺眼。固然莫得上款，但估价依然逾越了一百万。

看预展的东说念主很少，褚仁无事可作念，索然无味的盯着那幅字，把那些左环右绕，龙蛇旋舞的一笔一划，在心中形色了一遍又一遍，记忆着昨天恶补的那些对于傅山的贵府，不知怎地，竟生出了一点练习而亲切的嗅觉。

蓦的，那加湿器嗡嗡响了几声，风口扭转了一个角度，正对着那书道喷了当年。喷出来的也不再是细细的水雾，而是花洒雷同的水点，倏得，那纸便湿了，墨色氤氲了开来……

分歧！大略不是因为水，而是整张画似乎酿成了液体，那些玄色的墨线在灰白的竹纸上隐隐流动着，诬陷着，盘成鬼怪一般的旋涡……褚仁大急，想关掉加湿器，但却一时找不到开关，情急之下，只好伸手去拉电线，想要平直拔下插销。

那刹那间，一股电流涌过，褚仁只以为我方的躯壳大略被液化了，蜷成一团疲塌的血肉，被那幅字吮吸了进去，跌入到一派深远的黑暗之中……傅山见褚仁呆呆地不话语，伸动手来在他咫尺晃了晃，随即便搭上了他的脉搏。

褚仁昂首看了傅山一眼，深吸了连气儿，问说念：“先生……不知说念先生有莫得传闻过这样的症候，一个东说念主晕厥了，醒来之后他说我方是另一个东说念主，就好比另一个东说念主的灵魂附在了这个东说念主身上？”褚仁商量着字句，用他认为清初东说念主应该不错明白的词汇组织着我方的语言。

傅山的眉头深锁着，点点头，“移魂症？”

“那，先生亲目击过吗？”

傅山又点点头，扭头看了一眼傅眉，似乎也在说给他听似的，徐徐说说念：“崇祯十年，我上京为袁继咸公鸣冤途中，见到过这样一例，是个士子，与东说念主争执被推倒，跌破了头，醒来时却说我方是几十里外的一个老者。”

“自后呢？”褚仁问说念。

“自后，从京城记忆的途中，我又探访了一下，那老者照旧一火故十几年了，几个犬子照旧分了家，族中莫得东说念主骄贵承认他，他只得以士子的身份陆续辞世。如今……几番战乱，祖国振荡，也不知说念现今如何了……”

“不外他倒是平白多了几十年的寿数，有了个健康年青的皮囊，也算占尽了低廉。”傅眉插言说念，他依然跪着，含笑着看向傅山。

“起来吧。”傅山头也不回地说说念。

“是，谢爹爹告戒。”傅眉赧然一笑，迟缓站起身来，那沉静月白的长衫，居然一尘不染，连一点褶皱都莫得。傅眉这样一站，真如玉树临风一般，周围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，他脸上的笑貌似乎散着清辉，衬得那黑暗的月显豁得更黑暗了。

“看来，照旧外在样貌更贫寒一些……”褚仁低低地感叹说念，不知说念是感叹那只不错士子外在辞世的老者，照旧感叹傅眉那清丽逼东说念主的样貌……记忆我方，就怕也要蜗居在这副皮囊当中，迟缓咀嚼这偷来的几十年岁月了。

“你……亦然如斯吗？”傅山看着褚仁，略带惊讶域问说念。毕竟褚仁这一口标准的京腔绝顶稀罕，话语的遣意用句，如何看也不像八九岁的孩童。

褚仁点点头，说说念：“那老者是从十几年前附在那士子身上的，如果我说我是从几百年后穿突出来的，您确信吗？”

傅山折腰想索了蓦的，点了点头，“这也无意莫得可能……”千里吟蓦的，又问，“既如斯说，你定然是知说念满清的寿数了？”口吻中蓦的有了些殷切。

褚仁点头答说念：“知说念，清朝统共十二帝，三百年。”

傅山听后一怔，蹒跚地退了半步：“如何会？！固然扬州已失，但目下江南还有大明半壁山河……”

褚仁摇了摇头：“我知说念的历史就是这样……”

褚仁脑中，蓦的骄傲出教科书上的一句话——“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东说念主的意志为滚动的”。不难忘是历史课照旧政事课的本体了，也不难忘是会考照旧高考时复习过，就这样捏造冒了出来，足以击退傅山脸上的颓败。

“你莫骗我，你说说这十二帝的年号。”傅山收拢褚仁的手腕，像是溺水的东说念主，牢牢收拢身旁的一棵稻草。

褚仁叹了连气儿，心中酸楚。性掷中从来莫得一刻，像此刻这样长远的以为，我方生逢盛世，隔离战乱，是如斯的幸福……蓦的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了，艰巨地咽了一下涎水，舍

了顺治之前的天命天聪，徐徐说说念：“顺治，康熙，雍正，乾隆，嘉庆，说念光，咸丰，同治，光绪，宣统。”

还没等褚仁将这大清三百年数尽，傅山便照旧听不下去了，只见他手抓藤条，击打着车辕，放声吟说念：“有宋遗臣郑想肖*，哀泣胡元移九庙。独处难将汉鼎扶，孤忠欲向湘櫐吊。著书一卷闲适史，长时此心心此理。千寻幽井置铁函，百拜赤忱今未死。胡虏从来无百年，得逢圣祖再开天。黄河已清东说念主不待，千里千里水府留光彩。忽见奇书出世间，有惊胡骑满山河。天知世说念将反复，故出此书示臣鹄。三十余年相遇之，齐心同调复同期。陆公已向崖山死，信国就义赴燕市。昔日吟诗吊古东说念主，幽篁落木愁山鬼。呜呼！蒲黄之辈何其多，所南见此当如何！”吟罢，两行清泪云雾而下。

傅眉忙向前两步，扶住了父亲的手臂。过了许久，傅山才平复了情愫，嘶声问说念：“你……是从何朝何代而来？”

“约莫……四百年后吧，清一火了之后有民国，民国之后，就是我所在的期间，阿谁……国号很长，我们一般简称它为祖国……”褚仁只以为汗都下来了，不知这样说，傅山这四百年前的古东说念主，是否能听澄莹。

傅山千里吟说念：“是汉东说念主当政吗？”

褚仁一呆，不知说念如何跟他讲明当代的政体，只得点点头：“……算是吧，可是……内阁中也可能有满东说念主、回东说念主、苗东说念主等其他少数民族。”岂论如何，傅山似乎是照旧确信了我方的身份，倒无谓掩藏着，遮掩着去饰演另外一个东说念主，褚仁不禁松了连气儿。

说谎，对于褚仁来说，是一件很难的事，褚仁一直不民俗去糊弄别东说念主，不想说真话的时刻，便不说，是以更显得孤介。傅山也似松了连气儿，竟双手加额，振衣对着暗夜明月拜

了一拜，喃喃说说念：“上天垂怜，我汉家山河终于得以光复！”默祷了蓦的，傅山又问说念：“你是如何认出我的？”

褚仁便把我方的身份来历，和穿越之前的情形复述了一遍。傅山听后点了点头：“看来你我竟是有缘。”口吻也复原了

当先的自在漠然。

褚仁亦然逍遥地一笑，又问说念：“那我这躯壳到底是什么东说念主？”傅山扫了褚仁一眼，冷哼了一声，嗤说念：“就怕是个鞑子！”

注：

＊傅山：字青主。明末清月吉代众人，形而上学、医学、儒学、梵学、诗歌、书道、绘图、金石、技击、考证无所欠亨。被后东说念主评价为：“字不如诗，诗不如画，画不如医，医不如东说念主”。他是全真教龙门派“真”字辈传东说念主，被许多武侠演义描写为武林妙手。

傅眉：傅山之子，工诗，擅字画、电刻。

＊有宋遗臣郑想肖……：出自顾炎武《井中心史歌》。

＊本文各章节的回目均取自傅山诗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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